外婆去世有几个年头了，思念却历久弥新，止不住的感念驱动着沉重的脚，踏上那条熟悉而伤感的路，去为她及他们的坟头添几把新土，化几张纸钱，说一些身前身后的事，尽管知道，这些，于逝者而言，没有确且的意义。
山村的冬来的早去的迟，坟地四周依然是厚厚的积雪，上面洒落着凌乱的肢爪印痕，坟上晃动着光光的枝桠，白太阳的反光，逼得人泪眼婆娑。这里曾经是外婆的家园，如今却成了外婆、舅舅、舅妈永久的栖身地。
外婆家的山村是那种开门见山型的，记忆里的山村依稀可见，稀疏的房子随意的摆在沟间龛边，厚厚的土墙上凿几个空，填上几根木棒就算窗棂了，黑黑的柴门长着同一面孔，屋子里散发出燃烧柏树枝的气味，房前屋后或多或少都有果树，不小心就会走错门。
外婆的房前有颗苹果树，果大叶茂，每每挂果后，外公总会用粗粗的木桩顶住果枝，以防满如繁星的苹果压坏果枝，苹果成熟季节，外婆就给村里每家送几个尝鲜，大家都说这果子好吃，心细的就剪了果枝嫁接自己的果树。屋后，是颗梨树，高高大大，棕色的梨皮上繁星散落，冠之雪花梨，这颗树归舅妈，表姐曾偷偷给我摘过一颗梨，慌慌张张把它放进肚里，囫囵间竟不知什么滋味。
外公在庄稼行当是把式（高手），巴掌大的地经他侍弄后就会像模像样的长庄稼，门前，他种了南瓜，碧碧的叶子嫩黄的花把挂漫青果的苹果树围个结实，竟招来了不少蜜蜂，这一年，南瓜喜获丰收，蜂蜜意外的多，可是，日子却如黄连伴苦胆，南瓜落架的时候外公去世了。村里人讲迷信，说南瓜丰收是凶兆，家里要死人，从此，外婆在原址上栽了些许花椒树，黄澄澄的南瓜花成了永久的故事，成熟的苹果吃出了麻麻的花椒味。
外公去世后，外婆一个人的日子更难过，那时，舅舅在外工作，一年少回家，外婆偶尔收到儿子的汇款，舅妈及时发挥善战的特长，象猛虎扑向老羊，战争瞬间爆发，一个五十开外的人和正值当年的人干仗，结果可想而知，外婆脸上常常旧伤未愈，新伤又添（外公活着的时候脸上常有伤），无休止的吵闹使得原本贫穷的山村波澜层起，村干部调解，结果适得其反，舅妈的劲头铆得更足，那架势，不斗到你死我活不罢休，其时，批斗会很流行，舅妈被拉到乡上示众批斗，并冠以“母老虎”的称号，然而吵闹的局面并未改观。
两年后，舅舅盖了新房，舅妈和几个孩子搬到新家，山脚下瑟缩着外婆孤苦的身影和破旧的房子，我偶尔去小住，成群的老鼠从脸上、身上爬过，其时她患有很严重的白内障，看东西已经很模糊，我妈姊妹几个凑钱给她动手术，农村医疗水平差，竟未治愈，那时大家都很穷，凑几个钱是很艰难的事，她拒绝再次就医。大家轮流照顾她，这让她心里很不安，为能表明能够自理，她摸索着去屋旁的泉边提水，结果，桶倒人翻，滴水成冰的冬天，待她移动到家，身上的棉衣硬如盔甲。我父母要接她到我家住，任谁劝说也不离开自己的家。她幼年丧父，跟着疯妈风雨里成长，苦难之于她没有眼泪，而是一种不易觉察的柔韧。看见她的人却无法不落泪，“枯藤、老树、昏鸦”亦不及她的老境。
她摸索着扯麦草，眼疾手快的舅妈把她从近两米高的土崁上掀翻，她佝偻的身躯象深秋的树叶伴着飞扬的黄土飘落在地，至此，她彻底失明了，此前，她以仅有的光亮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，以减少她人的麻烦，现在她的手依然不听使唤，又大小便失禁，头深深的埋在脖子下。这一年，舅舅退休，没能做通舅妈的工作，她依然住在自己的小屋，他帮她挑水、洗衣、做饭，用脚丈量着从家到家的距离。
舅妈没有因为斗争对象的日暮西山而降低昂扬的斗志，骂声随着舅舅的脚步移动，这个恓惶的女人没有什么可称她的意，她用“世事的错误”来惩罚他人，进而惩罚自己，儿媳在她此起彼伏的骂声中精神分裂，进而走失，她先骂祖先不积阴德，害儿子娶了不安分过日子的女人，末了再骂教唆儿媳的坏蛋，坏她的家庭声誉。儿媳的走失，象跑丢的小猫、小狗一样懒得理会，只是亲家不依不饶，常来要人，每每被舅妈骂得狗血喷头，丢了女儿又失面子的亲家，纠集人来揍她，村邻们站着看热闹，没人劝架，没人帮她，五十多岁的妇女是经不起打的。舅妈心头的怨气愈发浓烈，她的骂声更响亮、持久，舅妈在无端的叫骂声中突然倒地，不省人事，未及送到医院愤然离世，这个可怜的人也许在离去的那一刻，会然明白家和万事兴的道理。
舅妈走了，外婆被接到新家，健康状况日渐好转，她努力的去做一些简单的事。又二年，不小心从炕上摔下来，经多方医治，亦无法挽救她顽强而脆弱的生命。她被埋葬在老屋旁，这个她生活了七十多年的地方。至此，这两个一世的冤家，并行躺在老屋的旁边，能否感知曾经的过往？
再两年，舅舅去世，外婆、舅舅、舅妈依次躺在老屋旁，屋前的苹果树几年前砍掉了，屋后的梨树随着舅妈搬迁时乔迁新居，老屋的废墟上随季节生息着别样的植物，唯一不变的是那涓涓的山泉，他们能否带着一样的心情，遍看“一年春尽一年春”。
有风吹来，坟上的枝桠跟着晃动，是否带着一样的惆怅，诉说着人间一段荒蛮、沧凉的往事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