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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祖母去世时,我已经上学了。
我和曾祖母有八年的时间在一口锅里吃饭,而我对她没有多少记忆!
曾祖母一生精明强干,临要终老之际却糊涂到人我不分,家里大小的人都不认识,偏偏就记得我,叫我“小马(音)”,企图拉我入怀,见她我如惊弓之鸟,总是飞也似的逃之夭夭。终于她用手中的拐杖勾住了我快跑的脚,“啪”的一声,我与地平行,额头瞬间起了鸡蛋大的包,当我张着满是血的嘴嚎啕大哭时,她只是木木的、木木的坐在门前的榆树下看我,这就是行将去世的曾祖母留给我的唯一纪念。
那时,我对死亡没有确切的概念,很快就把曾祖母遗忘了。毕竟她是我眼前的影子,我是她耳边的风。
而后的几年,我甚而有些记恨这个老祖宗。
小学的哪几年夏天,我的小屁股总是脱皮,不能久坐,尤其是一出汗,裤子粘在屁股上,钻心的痛,常常泪眼汪汪,经风一吹,眼睛就溃滥,祖母说:这是小时候在湿地上坐的时间太多,并且经常哭留下的后遗症。就这样,关于曾祖母的故事就一次次的提起。
我出生时,曾祖母是我们这个近二十口之家的当权派,她满心希望我的父母-----她的孙子能给她生个带把的曾孙以显示这个家族的人丁兴旺,当她笑眯眯的接见我时,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我,不是她期望的。
当时家里上学的上学,上工的上工,没有劳动能力的就曾祖母和我,我是她的冤家,偏偏每天还要面对。
在我能坐起来时,曾祖母就把我放在门前的榆树下,自顾忙碌了,家里近二十口人的伙食由她操持,鞋脚针线无一不为,当然还有那头每天给我提供羊奶的山羊都是她伺候,她哪里能顾及我,何况,我的到来已经使她很不愉快了。每天,我哭着醒来哭着睡着,她干净的怀抱是我无法期及的温暖,我吃喝拉撒都在那片地上,父母放工回来,我哪里还有人样!母亲给我洗刷,曾祖母斥责母亲“懒婆娘缠娃的因”,的确,家里要做的活计很多!
我父亲会木工活,经常做一些家具、农具变卖,需要人打下手,家里大大小小的人曾祖母都安排了活计,这些,都是饭后、晚上偷偷做的,再由我父亲在天不亮时拿出去便卖,以补贴家用,七十年代初,我们村有好多人家出门乞讨,我们这个近二十口的大家一直没有断炊。有人怀疑,这个没落了的富人家一定有深厚的家底支持,有没有只有自己知道。
我的父亲在高强度的劳作下,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,几乎要了他的命!那年我五岁,曾祖母对我父亲心痛有加,这是她寄予厚望的孙子,而且是唯一能为这个家挑大梁、为曾祖母分忧的孙子,曾祖母因爱生恨,对我愈发嫌恶,这其中夹杂了多少恨铁不成钢的成分!由于我的不懂事,有多少次为难了祖母、母亲,并破坏了曾祖母的心情,我不知道。有次我要吃核桃,母亲到楼上去拿,惹得曾祖母跳起来骂母亲:“女子娃,给吃什么?”气盛之余,干脆把梯子移走,不让母亲下楼,害得我母亲矿工一次,直到我的父亲出来劝解,才得以了结。之后的多年,我认定我是抱养的孩子,尤其是母亲给我生了弟弟后,打开了曾祖母的心结,她对我的弟弟是拿在手里怕捂着,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宠,我更坚信了我的多余,曾两次离家出走寻亲,最终被好心人送了回来。
曾祖母出身富家,受过教育,有很好听的名字:梁隽,人如其名,偏偏天妒红颜,曾祖父病故时,曾祖母二十八岁,给她留下了较丰厚的家产和三女一子,其时我的祖父只有两岁,小叔子三天两头寻衅闹事,教唆长工闹事,偷偷把曾祖母的两头骡子、一匹马卖掉,四十多亩地的棉花连根拔掉,可惜那棉花刚开头茬就糟此厄运,不准许她寡妇人家走南门,所以我记事时,我家就开西门。小叔子企图逼走她们孤儿寡母,独吞家产,我们那四十多亩良田终于被小叔子霸占,那时我的大姑奶已经十二岁,养在闺中的富家小姐是难以为母亲撑腰的。曾祖母认定,如果我祖父那时有十二岁,小叔子断不敢这样的,尤其是我的父亲在十多岁就能做很多事情,这更坚定了曾祖母的认识。解放时,曾祖母仍然为我们这个家坚守着三十亩良田,一头骡子,一匹马的基本家当。在成分论的特殊时期,我们甚至连富农的帽子也没带上,因为我们家早就没有长工,并且连短工都没用。一切都是曾祖母孤儿寡母独立支持。
曾祖母没逃过一劫,给羊喂草时,挂在墙上的菜耙掉下来打中了她,钉子深深扎进她的手碗,此后精神每况余下,发展到不认识家人,即便是我的弟弟强劲的哭声亦无法唤醒她沉睡的心,她或许太累了,让她的忙碌的心休息不失为一件好事,但却总是要拉我入怀,含混的叫我“小马(因)”,也许,她骨子里,这辈子唯一亏待了的人就是我吧。
随着生活条件的好转,留在我身上的不愉烟消云散。其实并非痼疾,其实只是巧合。我们往往把正在发生的事情看得非常重要,而且对号入座,企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,以求得精神上和心里上的解脱,就这样我把这个受人尊敬的、刚烈的、强干的曾祖母记恨了好长时间。
其实没有她的冷,没有她的没人情,这个家族会是什么样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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